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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扶风,连风都是旧的,裹着周原的黄土味,也裹着三千年前《诗经》里“豳风”的醇厚。这里的路,看似寻常,却处处藏着古老的密码。一个外乡人若不懂得这密码,便要在这片厚土上尝到扶风人共有的那份温柔的倔强。
问路,便是第一道礼。这并非个别人的讲究,而是此地一种共通的性情。你若骑马或驾车,见着田畴间那躬身如篆的身影,万不可端坐其上,扬声便问。须得早早停下,拂去风尘,走近了,谦和地唤一声“老伯”或“大叔”。那张从庄稼地里抬起的脸,被岁月与日照雕刻得如同周原的陶俑,沟壑纵横,却自有一份安详。他会细细为你指点,恨不得将那路边的每一棵歪脖树、每一口淤水的涝池都说与你听。这份耐心,源于一个此地人们共同恪守的古老信念:你敬他一尺,他敬你一丈。
反之,你若只遥遥一声“喂”,换来的大抵是沉默。那沉默并非无知,而是一道无形的界碑,体现着扶风人骨子里共有的尊严。他会继续侍弄他的土地,仿佛你与这周遭的风声并无二致。你再问,他便只答“晓不得”,纵使那村落的屋脊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沉默着。这不是刁难,而是一种普遍而执拗的教诲:人无礼,则无以立。 在这片诞生了华夏礼乐文明的土地上,他们将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,这比指一条近路重要得多。
这份刻进整个群体骨子里的礼数,我曾在段家镇谷家寨,用一碗饭的温度真切地量度过。那时校舍改建,灶台冷了。本乡的老师散归各家,唯独我这个外乡人,被村书记用“吃派饭”这古朴的方式,安顿进了扶风的脉络里。今日思之,“派饭”二字,何其沉重,又何其温暖!它派的不是一餐一饭,是此地人家代代相传的对“客”的责任,是周礼“宾至如归”在最朴素的民间实践。这般的处事方式,在扶风一带颇为常见。
我轮转于各家各户。饭食并无稀奇,不过是关中人家常见的面食。但那份郑重,却让人动容。主妇们必是“借米借面”,也要让碗里冒出尖尖的实在。她们拘谨地搓着手,看你吃下第一口,眉眼才舒展开来。你碗里若空了,她们便不由分说地添上,那份扶风人特有的、倔强般的诚恳,让你无法拒绝。这并非物质的盛宴,而是一场精神的飨宴。它让你明白,《仪礼》中那些繁复的条款,其内核不过是这碗热饭的朴素温度——他们对友人、对客人那种“倔中带柔”的照拂,与“刚中藏暖”的信义。
这份情义,在夏收时节更显磅礴。请来的麦客,无论来自甘省还是本乡,主家都一视同仁。大白蒸馍、油辣子、宽面片、新蒜,尽数摆开,禁吃禁喝。那不是施舍,是劳动者之间无需言说的盟约,是扶风人生性耿直、说话办事讲实在、重信义的生动体现,也是《诗经》里“馌彼南亩,田畯至喜”的千年回响。
所以说,扶风人共有的性情,是一枚古币的两面。一面是青铜般的“倔”,棱角分明,他们用这份共有的倔强守护尊严;另一面是玉璧般的“暖”,温润通透,他们以这群体的真诚款待友人。这“倔中带柔,刚中藏暖”的性情,不只属于我遇到的某个人,更是扶风儿女共有的底色。 周原的黄土塑造了他们共同的骨骼,渭河的水脉滋养了他们相通的心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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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月匆匆,但总在某个恍惚的瞬间,仿佛又回到谷家寨的黄昏,夕阳为黄土高原镀上青铜的辉光。我坐在某户人家的炕沿上,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。那一刻,我听见了——三千年前的钟磬雅乐,并未消散于历史的风烟,它沉潜下来,化作了这方人民共通的言语,化作了代代相传的乡风礼俗,在这人间烟火里,生生不息。
因此,我笔下的扶风人,其性情如一枚古币的两面。一面是青铜般的“倔”,守护着规矩与尊严;另一面是玉璧般的“暖”,流淌着真诚与血性。这“倔中带柔,刚中藏暖”的底色,非我旁观而来,而是我与这方父老在漫长岁月里共同呼吸、相互印证的共生之情。
夕阳日日为这黄土高原镀上青铜的辉光,我也依旧行走于这塬上,我自己也成了这土地的一部分,成了这绵长礼俗的一个音符。
当我站在塬畔,看炊烟袅袅升起,我听见的是——三千年前的钟磬雅乐,并未绝响,它就在这寻常巷陌的每一句问候里,在每一张质朴而温暖的笑脸中,被我们这些未曾离开的扶风人,日复一日地,活着,传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