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冯飞
方言如果仔细琢磨,你会发现很多令人惊叹的知识,尤其是方言词汇里蕴含的历史痕迹。千阳人把蚂蚁叫“皮缝蚂”,其实如果写作〝蚍蜉蚂〞,你马上就能明白这是西府雅言留下的痕迹。同样,千阳还有一种作物叫“番麦”,就是明朝时期传入中国的玉米,彼时之人自诩天朝上国,其余皆为番邦,番邦之物也就叫"番麦”了。
番麦的食用方式除煮熟啃棒子外在千阳不外乎两种,一是磨面,番麦面可以做“面扑”、打搅团、蒸“番麦面黄”,也就是城里人叫的“发糕”,再就是直接粉碎成番麦榛子,也有人叫"珍子”,方言无定词,其实无论哪个字眼,都体现了人们对这种粮食的喜爱。
番麦榛子可以粉碎成细榛子、中等榛子和大颗榛子。番麦作为粗粮中的代表,作为主食可以说吃伤了、吃怕了几代人,但是番麦榛子熬成的粥却很少有人眼黑。
千阳农村人过去都是一天两顿饭,农忙时节,天麻麻亮就起来了,家里的女人在大锅里把水烧开,把大颗榛子下进去,锅腰部卡一个木头做的十字形馍架,上面放个井笆,把馍放在上面,锅盖留开一条缝就赶紧下地去了。人在地里干活,锅底下煨的煤在缓慢燃烧,持续不断的温度使锅里的水始终维持着微微沸腾的状态,上升的水蒸汽把井笆上的馍熥得异常软和,大颗榛子在漫长的时间里被煮得烂烂的,主人八九点收工回来时舀到碗里就能吃。
这是大颗榛子的方便之处。细榛子就很难伺候了,熬时得不停地搅着,不搅就粘锅了,锅底一糊焦味一上来一锅榛子就算废了。和大颗榛子不同的是,细榛子熬的粥喝着永远是那种软糯香甜的感觉,叫人欲罢不能,舍不得丢碗。而大颗榛子在粉碎之前已经脱了皮,所以嚼起来不扎嘴,大颗榛子熬出来的汤的味道却永远是细榛子不能比的。
腊八节这天要熬腊八粥,城里人讲究,那粥里各种食材都有。农村人比不了,只熬一锅“然煮”。母亲把“然煮”盛到碗里,第一碗饭我必须端给爷爷。腊八的日头有气无力懒洋洋的,晒在人身上把人也晒得懒洋洋的,爷爷端着碗,背靠着墙蹲着,我把一碟红萝卜丝放在他面前的小凳子上,爷爷夹一筷头红萝卜丝,在碗里转一圈,裹厚厚一层“然煮”,在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,吃完了把碗转着圈舔得干干净净,这就是农村人的腊八节和腊八粥。
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温柔地照射着关中西部这个小村庄,光秃秃的柿子树把它的影子印在了老墙上,老墙下那个吃“然煮”的老汉,边舔碗边笑着对我说:“都是粮食,不能浪费。"也许他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,蹭了一身的土都舍不得拍打一下,土地和土地里产出的所有东西都和他有着割不断的情愫。许多年后,这些都成了我难以释怀的乡愁,我能打出一锅“然煮”,却再也找不到可以让我以标准姿势来享受“然煮”的那个午后、那面土墙。
村里有人小便不利,就有老汉指点他捋些番麦胡子回去煮水喝,喝了几次还真喝好了。番麦棒子外面的叶子,晒干后撕成一指宽的条,用时拿水泡软,就是绑黄瓜、洋柿子蔓的好东西。正月初九去高洞沟跟庙会,看到神像前的蒲团洁白柔软,正是番麦叶子编织而成,看得人好生喜欢,来到庙前摊点,居然发现有卖番麦叶子蒲团的,能看得出叶片俱是精挑过的,应该是第二层叶子,外层叶子太老、太柴,里层叶子太嫩无韧性,赶紧买了两个,拿回家绑在圆凳上,坐着很不错。
收番麦棒子大多是在九月份,天瓦蓝瓦蓝的,碧空如洗。男人们把棒子拉回来堆在院子,妇女带着孩子齐上阵,把叶子全部撕开,然后几个棒子一绑,全部挂在房檐下的横椽上。过去农村院子里
那房檐下、树干上的一片金黄,既是庄户人家来年一家的开销来源,也是下乡写生的画家们眼中永恒的素材,在画家的作品中,番麦棒子和辣椒串子,永远是农村题材的标志性东西。每次看到这些,那浓浓的乡愁又会涌上心头。
番麦虽是粗粮,却有着细粮比不了的地方。一些皮肤问题,你去看医生,医生除了给药外,叮嘱说平时多吃点粗粮。细粮如今越磨越细,面粉越来越白,麸皮里的营养全都舍弃不要了,人难免会因为吃得太过精细而生出杂病来,这时候粗粮就能给你补充。
摄影:姚孝贤
番麦是农村人无法割舍的一种粮食,对于粮食的加工,农村人自有农村人的智慧和方式,新收的小麦晒干后上碾子碾去麸皮,就成了麦仁,大火煮开,小火慢熬,麦仁在汤里白白胖胖、晶莹剔透,和大颗榛子一样叫人垂涎欲滴。麦仁能酿酒麸,番麦同样也可酿酒,那酒我年少时只尝过一次,年代太过久远,那味道却再也记不清了。
闲暇时站在锅前,慢搅汤勺,熬一锅榛子,舀在碗里,晾凉时上面凝结的一层油皮就是番麦的精华所在,最是养人。再凉拌一盘红萝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