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尺牍

        古人把信件特别是篇幅较长的信件叫“书”，如司马迁的《报任安书》、《杨恽答孙会宗书》等。汉时短信又有“书札”“尺素”等称谓。如古诗十九首：“客从远方来，遗我一书札”；《饮马长城窟行》：“呼童烹鲤鱼，中有尺素书”。“尺牍”一词最早见《汉书．陈遵传》：“（陈遵）性善书，与人尺牍，主皆藏去以为荣。”“素”、“札”、“牍”都是指书写信札的材质。“素”指生帛；“牍”指木简之厚者；“札”、“牒”指竹简或木简之薄小者。“尺”指上述所用诸材质的幅长。这样时间一长，约定俗成，就总称书信为“尺牍”。民国时代编辑出版过不少好的尺牍读物，最有影响的大约要数《秋水轩尺牍》，它的魅力大约在于用幽雅的文字写烟火味很重的平凡琐事，使人读来亲切而雅致，尽管它出自一个绍兴师爷之手。

       我本人藏有两部尺牍书籍，都是读大学时从南院门古旧书店买来的：一部是民国二十八年由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《唐宋十大家尺牍》，全套四册；一部是由姚汉章、张相（《诗词曲语辞汇释》著者）编辑，由中华书局出版的《古今尺牍大观》上编。这部书的全豹，网罗了先秦至唐代的大部书信，按时代分上、中、下三编。我所藏的上编，为先秦至唐时的书信文字，铜版线装，一函共十二册。

       本文是从书法角度说事的，所以下文中无论说“尺牍”还是“手札”，都指用毛笔书写的信札。

　　魏晋时代，对知识分子来说，是一个精神自觉的时代，他们总是通过文学艺术，甚至通过反世俗的行为，以舒展生命，发泄痛苦，表现才情。其中尺牍就是彰显才情的重要载体。《书谱》说“谢安素善尺牍”，而当时还算晚辈的王献之，也想通过尺牍展现自己的书法才能，得到赞赏，遂非常自信地给谢安写了书札，自忖谢安会“藏去以为荣”的；不料对方却毫不经意地在信札后头的空白处，信手写了些文字回奉给他，使王献之心里极为不平。

　　这一个时代，二王父子等人所写的尺牍，便被后代人奉为圭臬，成为累代研习的书法宝典，如王羲之的《十七帖》等。尺牍为什么又叫“帖”呢？《说文》：“帖，帛书署也。”据段玉裁注说，在木简上书写私人标识叫“检”，在帛上书写则叫“帖”。总之古代的称谓很多，在历史进程中又有复杂的流变，我们也不必过多深究，只以“尺牍”或“手札”称谓古人这种毛笔书写的信札就可以了。

　　我们现在能欣赏到的古人书法，如果不是就个别书家而是就总体情况而言的话，大约百分之七八十是手札，而摩崖、墓志、诗文、中堂、对联等，在书家作品中所占比例其实很小。以我个人的经验，欣赏古人手札比起欣赏其他形式的书法作品来，能够得到更多的审美愉悦。如果是临摹学习，特别是学习行书小字，手札就显得更其可贵。书写信札，写信者与收信人如两相面对，心无芥蒂，思风发于胸臆，言泉流于毫端，写信人的情绪和对受信人的感情都融入到书写中，这些都能从手札的结字、行笔、使转、运气、用墨和整体布局中体现出来。而且写手札既不背负笔会上在众人面前表演的包袱，也没有碑石书丹流传千古的想头，所以写得十分轻松，有时甚至书我两忘，这时候最能写出好字来。由于上述这些原因，手札能给临习者从大端到细微处都提供丰富的范式，最容易启发临习者的书写智能。过去这些手札作者，更古的不说，即如近代我们心仪的一些人物，因为他们的大名已使你如雷贯耳，但你并没有见过他们，一定会觉得他们离自己很远，所以你想“尚友”嘛，很难！但如果读赏他们的手札，便立即感到跟他们拉近了距离。他们人性中那些凡常的地方，也时时显露出来。他们也痛苦，也俗气，也狡黠，也琐屑，但总是掩不住他们的非凡和高蹈，从这种赏读中你有时甚至会感到一种窥私的快感。

　　手札与我们这个时代实在是隔违了。就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谈吧，在还没有电脑和手机的年头，即使运用的是钢笔，我那时差不多每天都能享受到写信和读信的情味，不管是家信、情书、朋友的信函、编辑的来信，都含着人性的温热，写来读来都滋润着心田。推想古人用毛笔写手札，比我以钢笔写信又多了一层书法体味，那种读写是何等富于艺术陶醉和人情享受，这对现今的人来说，简直像神话一样！比较起来，现在的手机短信以及它乘载的那些商业化信息，就显得十分冰冷。每到过年过节，电波在太空中穿行，那些转乏了的电子短信，像咋嚼过的甘蔗渣，充斥着国人的手机屏幕，这又是何等的苍白和寡味。所以我常常固执地认为，科技的发展往往在销蚀着人性。难怪两千多年前，汉阴的抱甕老人就强烈反对机械，恐惧“机械”带来“机心”。

　　山东美术出版社2006年出版了一套四册包括从晋代到民国时期的名人手札的“赏评”；2008年又出版了一套三册的《近现代名人尺牍选粹》。我全部买来放在案头。对许多我自己十分喜爱的手札，无论轻松地临摹效颦，还是细心地揣摸研读，都会使我书法水平暗中长进。而且和古人心灵对晤的超高级享受，每每使我留连不忍释手。顺着时代读这些手札，不但可以溉染古贤风流，而且能非常感性地体味一部活的微观书法史。所以我在这里也献芹献曝一番，向您推荐，您不妨也去买一套读读，一定会和我有同感的。